我不知道。 我想,即使是和他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枕边人露西娅,恐怕也不知道。 我观察尤利对于自己工作的上心程度,我曾经以为他在乎名利,可是从他对于自己古怪爱好的执着上,我又觉得他更像个只在乎艺术的疯狂艺术家。 但他对生命的漠视,是的,他对生命非常漠视,无论是小时候强迫我观察尸体,还是对电视、电影、生活周围的案件、工作中的罪犯等等人事物的态度,我都可以确定,他并不在乎生命。 一个艺术家是不可能漠视生命的。 我看不懂尤利,所以对他也不多做评价,也只能安慰露西娅,让她和尤利好好的交流几次。 按照露西娅的说法,他们最初因为爱而结婚——虽然因为露西娅有了身孕,婚礼准备的有些匆忙,导致外婆索西雅颇有微词,但是他们婚后的确有一段非常甜蜜的婚姻生活——那么,他们有相伴二十年的感情,好好沟通,也许能缓解现在的紧张关系。 我相信时间的力量。 我现在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未来我和相处了这么久这么久的斯潘塞分开,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点想念斯潘塞了,虽然今天早上才见过。 也许,也许,装傻这一招,已经用不下去了。 即使,日记里没有记录,即使,脑海中没有任何信息,即使,我总找借口自己不记得。 但是我的头脑,我的观察力,最重要的是,我的感情,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告诉我,我和斯潘塞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变化。 斯潘塞已经暗示的那么明显了,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语言,他的动作,他的行事态度,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他的心意表达的明明白白。 根本不需要真正说出口。 所以斯潘塞没有明明白白说出口。 我知道,斯潘塞只不过是想给我一点时间去适应,观察我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不想关系更进一步不成,反而将我们之间现在亲密无间的友情摧毁。 只不过他没想到,我是个小鸵鸟。 哈,我以前总是称呼斯潘塞是个小鸵鸟,却没想到,自己才真正是个小鸵鸟。 即使是从来没有在日记里记下什么,只是似是而非的留下了一点点痕迹,但是每一天见到斯潘塞的第一面,我就能瞬间想明白,自己那些似是而非、欲言又止的奇怪记录,究竟在暗示着什么。 所以,何必逃避呢,已经逃不了了。 我爱他,友情的爱,亲情的爱,爱情的爱。 但是,别想我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胆小鬼斯潘塞·瑞德。 第三十三篇日记 1997年8月23日 天气晴 因为实验室里项目进展依旧非常卡, 再加上老板沃尔特先生被他儿子彼得拖出去度假一周了,所以这个双休日就放假了。 一大早,帮着露西娅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早餐。 嗯, 我们都不怎么擅长厨艺, 又不想吃那些简单的培根煎蛋配面包什么的,所以就干脆我出门买了些椰汁赤豆杯, 菠萝包,甜甜圈此类的早点, 而露西娅则在家准备了热牛奶和水果什锦沙拉。 这顿早餐我们两个吃的都很满意。 只是吃完了之后, 露西娅似乎对我把最后一个甜甜圈吃掉有点小意见,她非常古怪的看了我一眼, 还问了我一句:“今天早餐好吃吗?” 我当然说:“好吃啊。” 然后露西娅脸色更古怪了,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口接了一句:“你爸喜欢早上就吃热狗, 煎培根,啧, 都是些油腻的东西, 幸好你口味随了我。” 哼。 我是个很博爱的人, 也没什么偏食忌口,和露西娅你个顶级甜食控根本不是一国的,好不好。 吃过早餐, 露西娅要出门逛街, 我本来是要做拎包工的, 但是她觉得我一个少年人和她们一般职业女性玩不到一块儿去, 而且我暑期打工挺累的, 就让我待在家里休息,她则和她的那些约好的闺蜜去凯撒宫购物中心血拼。 其实偶尔我觉得, 没有尤利,露西娅也能过得很不错,她长得漂亮,如今正在最迷人的成熟年龄段,身上又有一种成功女性的自信,再找个真爱绝对不成问题。 但是,身为子女,我总归还是希望父母感情和谐,即使现在他们的婚姻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大概不会开口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作出评价。 我尊重他们。 露西娅离开后,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开启了游戏主机,但是没过多久,重复的打怪、做任务、点对话,即使是我最喜欢的龙与地下城,也渐渐感到了腻烦。 也许是长大了,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玩游戏的心态了。 我关掉了游戏主机,坐在沙发上长长叹了口气。 还不如去公司呢。 自然而然的,我就往斯潘塞家跑了。 我觉得尤利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结婚之前,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 按了门铃后,开门的是戴安娜,她见到是我后,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还在想诺曼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我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吻了吻她的脸颊:“戴安娜,早。” 戴安娜将我放开,对我说:“斯潘塞在楼上他的书房里,你去找他吧。” 我快步走向楼梯。
戴安娜边走向厨房,边朝着我的方向询问:“你要不要来点小甜饼?斯潘塞他现在都不吃妈妈做的小甜饼了!” 我趴在楼梯的扶梯上,对她说:“那是他不懂得欣赏,我可是个懂得欣赏美食的美食家,当然不会错过戴安娜你的绝妙手艺。” “就你嘴甜。”戴安娜笑的很开心:“你先上楼,小甜饼还得等会儿,做好了我给你端上去,顺便再给你泡一壶红茶。” “谢谢戴安娜。”我飞了个吻给戴安娜。 逗得她直笑。 但是等到了拐角处,戴安娜看不见的角落里,我却笑不出来了。 一想到,这样的戴安娜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疑神疑鬼、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记忆渐渐消失的病人,我就笑不出来。 但是如今我却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去攻克精神分裂症这种病,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灵心”这种植物真的存在于世界上。 少时发下的宏愿,如今看来,有点可笑。 可是再心急如焚,我也只能一步步来。知识学识的积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急不来,快不了,只能一步一个脚印。 推开书房的门,斯潘塞坐在书桌前,似乎在苦恼什么。 甚至,连我的到来都没有发现。 斯潘塞虽然回拉斯维加斯陪戴安娜了,但是他和托尼、哈罗德以及谢尔顿的联系并没有断。 新兴崛起的网络,不管斯潘塞有多不喜欢,但他无法否认,网络给远距离沟通带来了其他方式无法比拟的便利。 哈罗德直接做了个小的视频会议软件,四个人可以共同使用一个视频聊天室,实现无障碍交流沟通。 戴安娜刚开始对网络的好感值和斯潘塞的第一反应是一样的,负数,而且是负的很多的那种。但是在看到了斯潘塞与同学沟通的过程如此便利,竟然慢慢的对网络有了一些改观。 斯潘塞对于是否教导母亲使用电子社交软件完全拿不定主意。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苦恼。 我问过斯潘塞,他为何如此排斥先进的电子设备,为何如此讨厌虚拟社交网络? 其实稍微有点头脑的都可以看得出,虚拟社交将是未来的一个社交主流方向,节约时间成本,方便又快捷,更有普通的现实社交网络无法比拟的延展性,触及的人群将会变得无限宽广。 从成本、时间、效率、覆盖面来看,古老的通信、电话等等,都落后了一大截。 “你是觉得这种改变让你感受到周围关系变得不可信任,变得复杂,变得太快,所以才不愿意接受这种社交方式吗?”我斜靠着书桌,半低头看着斯潘塞,仔细观察着他。 当放开了愁绪,自我明了之后,似乎过去看待他的眼光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斯潘塞很高,即使我的身高也不矮,但是依旧低了他半个头。 斯潘塞很瘦,有点单薄,虽然我们的锻炼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可他还是长不胖。我决定要去多学点营养学的东西,努力将他喂得胖一点,这样看起来才舒服。 斯潘塞的发型有些乱,他的棕色头发带着一些天然卷,再加上平日里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去打理,因此显得乱糟糟的。不过,很蓬松,我想摸上去的触感会很不错。 斯潘塞的眼睛,很漂亮,纯澈之中又带着智慧的洞察,温柔之中又带着欢喜的专注。 斯潘塞的嘴唇……很…… 这没什么好写的。 以前我从来不会太过在意一个人的外貌,更不会特意观察斯潘塞,我和他的熟悉程度,早就过了观察相貌的阶段,彼此早已成为了心中的一种不断补充丰富、不断更新细绘的人生坐标。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不需要去评判外貌,只需要记住每一天的变化就好了。 “诺曼,诺曼?”斯潘塞喊了我几声,我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斯潘塞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了旁边。 他并没有步步逼近,只是回答了我先前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守旧的人,虽然的确觉得写信是一种有效、富含感情又非常正式的交流方式,但这不代表我就一定会排斥电话、即时通讯等等便捷的交流方式。” “你听说过吗?”斯潘塞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有所耳闻。” 斯潘塞开始向我详细解释:“这个词最初源于英国著名科学家理查德-道金斯所著的《自私的基因》这本书。它的含义是指‘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的传递过程中与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相类似的那种东西’。” “人类获取信息的途径实际上非常简单,除了与生俱来刻录在基因中的东西,后天的则有百分之九十五来源于他人和工具。” “其实这个获取信息、构建自我的过程,就是复制与模仿。” “是复制因子;模仿是的主要传递方式。任何一个事物要构成一种复制因子必须具备遗传、变异和选择三个特征,而恰好这三个特征均吻合。” “无论是宗教的散播,经典歌曲的记忆,还是神话的传承等等,就是都可以归结为现象。” “但是当人类获取信息的速度以及方便程度急速扩大,当意见集中越来越容易,当扩散的时间成本急速缩减,但是与此同时判断某一样事物的正确错误所需要搜集的信息的数量并没有缩减时,过去历史上那些可笑的事情,大概就会在现在这个号称文明的现代社会中频频发生。” 我听懂了斯潘塞的话:“虚拟网络最后将会演变成你所担忧的那样。” 真正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独立思考的人,是极其稀少的,甚至绝大多数科学家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因为与生俱来的“学习”本能,所以,人在搜集外界信息时,总归会被某种因素影响。有时候,谎言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它在你的认知里,似乎就成了真理。但实际上,本质上而言,它还是谎言。 人类的本质其实是复读机。 这句不知从何时流传出来的笑话其实真的一刀切中要害,点出了本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