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家四兄弟搪瓷碗底凝着发黑的酱油渍,钱进挑着凉透的挂面条往嘴里送。前身从乡下带回来的干豆角硬得像铁条。这77年的日头毒得邪乎,晒透的豆角拿热水焖了半钟头都没泡发好。于是中午他没菜吃。不过想想其他人家吃的都是粗粮饭,他好歹吃上了细粮,这样也挺幸福的。吃过面条,洗锅的时候他还是错开了时间,估摸着没人了才拎着锅去了公共水房。水房在一楼,中间是背靠背两排水龙头,四周贴墙放了楼里住户常用的水桶、水盆。这些桶和盆上有油漆涂的标记。能看出来印有国营厂标志的桶和盆占据最佳位置。此时里面确实没多少人,只有一个少年蹲在水台上刷个大铝锅。松松垮垮绿军装、哆哆嗦嗦大喉结。很巧,钱进又遇上了早上帮他给门锁上油的少年。少年回头看见他,顿时露出灿烂笑容并往旁边挪了挪,示意钱进到自己身边来刷锅:“前进哥刚吃完”“嗯。”钱进回以微笑。他放下小铝锅。少年不经意一扭头,然后目光就被锅底粘住了。钱进的锅底剩下点面条。他知道当下粮食宝贵,不能浪费。奈何酱油拌面不好吃,他确实吃不下了。现在大热天屋子里又潮又热,家里没冰箱这面条不敢放到晚上,所以才不得不倒掉。少年对此深感难以置信。这可是白的面条呀!细粮呀!钱进看着他手里那个不久前在公共伙房见过的大铝锅,又想起早上少年说的‘俺爹从港口’、中午圆规娘们说刘家嫂子‘港口开支了’的话,心里一动,便试探的问道:“小刘同志”少年被声音惊动,猛的抬头说:“啊啊!”“前进哥,你叫我刘大甲就行了。”钱进确定自己猜对了,这少年是刘家嫂子的儿子。想想刘家嫂子做的午饭,他试探的把铝锅递过去问:“你要是不嫌弃……”“不嫌弃、不嫌弃,有面条吃就是皇帝也不嫌弃。”刘大甲明白他的意思后惊喜的跳到地上。锅底面条已经泡发的有些坨了,不过因为汤里有酱油,这样面条倒是进味了,少年吸溜的眉飞色舞。他飞快捞了两筷子,犹豫一下说:“前进哥你要不先回去,我给你刷了锅送过去。”钱进以为自己在这里让少年伤自尊便回家。不多会,刘大甲端着刷到锃亮的锅登门。锅子内外干干净净,里面还装了满满的清水。他费力的端着铝锅进屋,门口有对十来岁的双胞胎在探头探脑。两个孩子嘴边都有酱色面渍,相貌跟他有相像之处,应该是他弟弟。钱进顿时意识到,刚才刘大甲让自己回家,是他带着面条锅底去跟两个弟弟分享了。刘大甲放下铝锅嘿嘿笑:“前进哥你家水桶空了三丙、四丁,你俩去给前进哥抬一桶水上来。”钱进摆手:“大甲,不用这样,我自己用水少……”“大热天的用水怎会少”刘大甲打断他的话,催促两个弟弟去抬水。弟弟离开后,他打量着房间低声问:“前进哥,这房子挂在你户头下了吗”钱进一愣。这事他不清楚。刘大甲进一步说:“这房子不是你父亲单位的家属楼,是街道的房子。它以前没有户头,是白大伯一家住这里。”“但你隔壁的杜刀嘴家人口多,她家里住不开,一直想要这间房。”“白大伯一家住这里的时候,杜刀嘴就跟他们家干仗。你父亲搬来后,杜刀嘴也来找过事……”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指向隔壁204。“你最好把这房子的归属问题做个落实。”这是钱进所不了解的事。他的前身没在日记中记载这件事,只记述了钱忠国在工人新村那间新房。如今经刘大甲的好心提醒。他有了一股紧迫感。这房子他必须得保住,这是他在当下的安身立命之所。两个孩子送回水来后离开,钱进又研究了一会‘物资购销证’后无奈躺在木床上睡觉。床上铺了竹编凉席,很凉快。这年头城市里还没有热岛效应,透窗而入的海风带着丝丝凉意很让人舒坦。一觉昏天黑地。然后被哭声吵醒。起床后他感觉背上痒痒,反手一摸后面全是凉席印子。
钱进去对着镜子一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印子凹凸有致,配上虎背蜂腰看上去还挺风情万种。哭声越发惨烈,还夹杂着女人暴怒的咆哮:“作死的贼羔子!吃吃吃、你快把我也吃了吧!”“大甲你看什么去给我拿柳条子!今天非给你长长记性……”嚎啕大哭声更是凄厉。钱进好奇的推开门,筒子楼的楼道里永远飘着煤烟味。隔壁印着‘街道先进家庭’的半截蓝布门帘被人掀开,有妇女钻出来往上看。钱进打眼一看是之前遇到的圆规娘们。顿时,他明白了对方在公共伙房中对自己展示出的恶意来自何处。她就是觊觎自家房子的杜刀嘴。再往下联想,他陡然想到了这娘们那一句‘过两天有你不得意的时候’。她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是不是说过两天要抢夺自己的房子杜刀嘴跟他打了个照面先翻白眼,然后她冲三楼努嘴说:“看你年纪不大,还挺会看热闹——喏,上头又打孩子了。”钱进问:“为什么打孩子我听着好像偷吃什么了”杜刀嘴露出笑容:“嘿,老刘家的老二中午没吃上饭,饿急了翻墙进少年宫偷吃了人家试验田的生茄子,叫人老师逮住找上门来了。”“走,领你上去瞅瞅。”这年头的人缺少娱乐活动,公共场合有人放个屁都得讨论研究半小时。有人打孩子,这是盛景。三楼楼道口已经堵了十来个人,另外住在这层楼的人家也都开了门往外看。钱进看过去,中午打过照面的刘家嫂子正从刘大甲手里抢走一根木棍。他家门口蹲着个少年。少年跟哥哥弟弟们一样又黑又瘦,他蜷缩身体把脑袋夹在膝盖之间哭,像是只被打到无处可逃的小狗。刘三丙和刘四丁两小兄弟贴着北墙站定。两个人惶恐不安,只会用开裂的指甲抠着墙皮上已经脱落的“备战备荒”标语。刘家嫂子劈头盖脸的抽蜷缩身子的少年。刘大甲想拦不敢拦,便哭着说:“妈、妈,老二没撒谎,他以前没、没偷少年宫的东西……”刘家嫂子不语,只是一味的抽打少年。钱进看左邻右舍没有人有想管的意思,便摇摇头走出去。刘家仨孩子中午帮他刷过锅、送过水。他对刘家的孩子挺有好感。老二虽然是偷了东西,但钱进觉得可以谅解。这孩子偷吃生茄子啊。人要是没饿到遭不住,怎么会吃这个钱进上去拦住刘家嫂子。他没劝架也没问前因后果,只是请求的说:“嫂子,我家里有点活忙不过来。”“到你这里搬个救兵,叫四个孩子去给我帮点忙吧。”说着他给刘大甲使眼色。刘大甲很机灵,擦一把眼泪赶紧拽走二弟。老三老四跟两条黑尾巴似的,跟着两个哥哥跑的飞快。刘家嫂子扔掉手里柳条,满面悲怆:“这些狗币养的熊东西哟!”“他老子一个月就四十斤的定量,为了能养活他们这些小玩意儿,专上夜班猛加班,这才拿到五十斤的定量。”“贼小子出去祸害一通,家里赔出去二十斤粮票,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钱进领着四个孩子跟老母鸡领四个鸡仔似的回家。刘大甲给了二弟一巴掌:“还不给前进哥道谢!”刘家老二低头哆嗦着默默垂泪。刘大甲便感激的说:“前进哥,谢谢你,要不是你今天二乙准能被我妈打断骨头……”“不用谢,你们母亲不容易,她是怕你二弟误入歧途才打他的。”钱进叹气。他想到了刘家嫂子中午数粮票的场景。十几张粮票数了五遍!刘三丙咳嗽。他在门口捡了条没泡开的干豆角,此刻正抻着脖子往下吞咽。“这别吃。”钱进赶紧去拍背,否则待会怕是就要展示海姆立克急救法,“来给哥干点活,晚上哥管饭。”“你们知道哥刚从外地回来,家里没有粮食也没有煤,你们帮我去买粮食买煤。”刘大甲痛快的说:“小事一桩,前进哥,这算什么帮忙”当下是票证时代。老百姓生活全靠票。钱进不了解这种生活方式,也不知道粮店煤站之类的店铺在哪里。所以他得找个师傅领路。半大少年刘大甲是个合适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