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正月十四。那天的雪特别大,虽是晌午,可路上却见不到几个行人,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整座城市都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一处破旧的筒子楼里,刘西娅正在公用厨房做饭。她拿起酱油,却发现已经见了底。“军!”她喊道,“酱油没啦!”桑军应声从房间里跑出来,一手抱着桑榆,另一只手拿着拨浪鼓。他头发有些乱蓬蓬的,但丝毫不妨碍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好嘞,老婆。”他笑着应道。刘西娅看了他一眼,道:“外面冷,别把桑榆带出去,叫隔壁马嫂帮忙看一下,我把饭煮上就来。”桑军不舍地放下桑榆,蹲下来,将拨浪鼓塞进她手里:“小榆乖乖的哦,爸爸马上就回来。”说完,随手扯了一件军大衣裹在身上,小跑着出门了。刘西娅看着他那冒失样,忍不住提醒:“你慢点儿!”桑军没有听见,一溜烟儿的功夫,已经出现在楼下的雪地上了。刘西娅摇了摇头,抱起桑榆,道:“瞧你爸憨的,你长大后可别像他一样。”桑军去街头的小卖部逛了一圈,买好了酱油,顺便还从门口卖鸡蛋的老陈家里拿了半挂香肠,心情很是舒畅,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儿。可唱着唱着,却发觉似乎有什么在和自己“和声”。“人生短短几个秋~”“——哇!”“不醉不罢休……”“——哇!”桑军愣住。他闭上嘴,仔细聆听可那声音好像又不见了。他又试着小声唱了一句:“东边我的美人……”“——哇!”这次,声音响亮,撕开了冬日的宁静。桑军有些好奇,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绕过一个略显偏僻的拐角,他来到一家饺子店的后门。老板回村过年了,这里还没恢复营业,按理说不应该有人会往这儿走。但奇怪的是,虽然被新下的白雪覆盖,却还是能看得出来脚印的痕迹。“哇——”又是一阵哭声。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眼前。桑军四下寻找,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垃圾桶上面的鼓包上。定睛一看,那是一个裹着被褥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层薄雪,远远看去和旁边的白芒融为一体,所以并不容易被发现。他将其取下,掀开被褥,登时愣住了。里面竟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哇哇!”许是看见了光,那婴儿哭得更用力了。后来再想起来,桑军说那可能是生命的本能,是一种活下去的诉求。桑军看向四周,天寒地冻,见不到任何别的活物的踪影。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那女婴抱了起来。刘西娅在家等了多时,也不见桑军的身影,干脆问邻居借了酱油,把菜烧好了。就在她布置饭桌的时候,楼道上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刘西娅抬头一看,桑军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跑向自己。她眉头一拧,嗔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慢……”“老婆,你看这!”桑军兴奋地打断了她。“什么……呀!”刘西娅凑过来张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桑军愤愤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狠心的人家,这么大冷天,就把孩子丢雪地里!”刘西娅一听就明白了。她将桑军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别人家不要的”桑军点头:“是啊,我看她要被冻死,实在太可怜了,就……”刘西娅不听他说完,便强烈反对:“你疯了我们已经有小榆了!”桑军笑呵呵:“哎呀,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嘛”刘西娅急了:“这是筷子的事吗!这么大点儿,还喝奶粉呢!”桑军却说:“哎呀,我来买我来买~”刘西娅气得快哭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怎么还添乱呢!”桑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老婆,放心,有我呢!你们娘仨绝对饿不到!”刘西娅拗不过他,只能答应。“那我们叫她什么”
桑军道:“桑迩怎么样‘不过尔尔’嘛,她哭得好大声,才让我注意到她,没有走过去。”刘西娅白他一眼:“不过尔尔是轻视人的意思!”桑军挠了挠头:“那就走之底的‘迩’吧,那是亲近的意思。”“行吧。”刘西娅叹了一口气,“桑军,你可说到做到,这个小迩,你自己养!”桑军信誓旦旦:“你们都由我来养!”当然,他也确实做到了。他的建材生意越做越好,有了自己的施工队,还成立了公司,带着刘西娅和两个女儿搬进了公寓房。但好景不长,一个噩耗将才刚刚有起色的家庭彻底打垮。医院里,桑军拿着检查报告,面色凝重,刘西娅则在旁边,抱着桑榆小声啜泣。医生叹道:“你们女儿不会说话的原因查明了,她患有代谢疾病,这是遗传的,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桑军不愿放弃,为了治桑榆的病四处奔波,还将她的名字改成了“桑愈”。愈合的愈,希望她有一天早日康复。家里的情况捉襟见肘,争吵也愈加频繁。“都这样了,你也不愿意把桑迩送走吗”刘西娅不能理解桑军的执着。“我们负担不起了,你不明白吗!”“那是一条命!”桑军也抬高了声量。“是别人的命!”刘西娅也怒了,“我的命呢!”桑军沉默了。良久,他说:“桑愈治不好了。”刘西娅红着眼不说话。桑军看向她,道:“我和你总会走在她的前面,到时候,只能拜托小迩了。”那时的桑迩还小,她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刘西娅扫向她的眼神,却是不用言语亦能感受到的凉。从那以后,桑军开始没日没夜地赚钱,生意也越做越大,两年里搬了三次家,一家人住进了人人羡慕的大房子。桑迩五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一个新成员——桑驰。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小弟弟,总是喜欢不起来。和她不同,自从有了桑驰,笑容又回到了刘西娅的脸上,对桑迩也变得更加冷漠,甚至对桑愈也渐渐不闻不问了。还好,桑军并没有因为桑驰的到来而冷落桑迩和桑愈,仍然保持一视同仁,暗地里还会偷偷给桑迩塞钱,让她去买平日里刘西娅不给她买的小零食。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却安稳,直到有一天——刘西娅将水杯砸到了地上。“桑军!你别太过分了!”桑军不语。“你要让桑迩上私立中学,却不让自己儿子读双语小学”桑军道:“小学教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非要付那个赞助费让小驰读不一样的况且小迩读的也是那所小学,等小驰上初中了,我也让他去私立不就行了吗”刘西娅觉得他不可理喻:“桑驰是你亲儿子!!”桑军也怒了:“捡回来的也是我的亲女儿!”那晚,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桑迩躲在房门后,偷偷地抹眼泪。她说不上是为什么哭。或许是因为刘西娅的话伤到了她的自尊,也可能是桑军的维护让她感动,又或者,她终于意识到了,原来自己低人一等。捡来的,永远比不上“亲生的”。她叫了那么多年的“妈妈”,却始终不把她当做家人。隔天,桑军不顾阻拦,带着桑迩去学校把赞助费交了。回来的路上,他语重心长地对桑迩说:“小迩,好好学习,连着桑愈的那份,一起努力。”桑迩点了点头。她不能浪费了爸爸的一番苦心。从那时起,她变得更加刻苦,不仅门门功课要拿第一,还去参加各种比赛,次次都是满载而归,最后不负众望,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就在她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当头一棒——常年的高强度工作使桑军的身体日益衰退,最近一次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胃部已经癌变。桑迩很难过,主动提出要陪他住院。可桑军却把她叫到了书房。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灿烂却不刺眼,打在桑军略显疲惫的脸上,似乎让他多了几分活力。桑军摸了摸她的头,笑容很是欣慰:“小迩,你长大了。”他顿了顿,又说,“这辈子我做过许多错事,但做你的父亲,是我最正确的选择。”桑迩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桑军抬手抹去她的眼泪,道:“哭什么,不要哭,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有的事情。”桑迩嘟着嘴,道:“我查过了,网上说早期癌变可以动手术治愈的,爸爸不会死。”桑军笑而不答,他拉住桑迩的手,说:“小迩,人生的路很长,你要慢慢走,哪怕将来独自面对苦难,也绝不要放弃,只要不放弃,生命就总有出路。”桑迩似懂非懂,只觉得有些悲凉,好像这是将死之人才会说的话。她有些急了,耍赖似地说:“爸爸,我没长大,我也不要一个人走人生的路,我要你陪我一起走。”桑军这次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说,“爸爸陪不了你那么久,但桑愈可以,你能答应爸爸,永远不离弃桑愈吗”